“这四个字很熟悉，”时国雄点头道，“是您那篇论文里的，对吧？”
“我确实将这点写进了论文里，”袁翎点点头说道，“但事实上，危机赋权并不是我首创，现有法律制度中也有这四个字的体现，譬如‘正当防卫’、‘紧急避险’等。但这些所谓的“制度”并不是来源于立法者，而是来源于客观事实，试想，一个人拿着刀子向你冲过来，不是你死就是他死，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会怎么做出选择呢？法律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而固化的产物，它终究绕不过一个原则，就是承认人的自主性，这种承认总以某种方式体现出来，‘法律不应强人所难’的概念早在思想启蒙时期的西方便已经提出。所以，当一个人、甚至一群人面临生存这一根本危机的时候，没有任何外物能够与其权重。因此，与其说是法律认可了在危机情况下人们具有排斥的权利，不如说‘危机’的出现直接赋予了人们自保的权利。”
“那我再换一个位置，当你就是那个外来的陌生人时，你怎么想？”
“‘危机’总是相对的。在‘末日危机’这一根本前提不变得情况下，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现实危机却是变化的。试想，我是一个衣衫褴褛、一无所有的外来人，尽管没有被丧尸感染，但我没有食物、即将饿死，这个时候对于哪一个组群来说，我便不是一个危机；但对我来说，‘饿死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，在这种情况下，也许我会选择偷、抢几个面包填饱肚子，在这种情况下‘偷、抢面包’的权利便成为危机所赋予之权。”
“那当你偷、抢面包之时，也许对于这群人来说，危机也产生了？”
“没错。”
“那……这岂不是一个死循环了？”一旁的展浩也问道。
“所以，”袁翎说道，“对人类而言，唯有先行解除自己对他人的‘危机’，才能团结起来，对抗共同的‘末日危机’。对我而言，‘危机赋权’并不应当真正地成为任何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的理由，而是将‘危机赋权’作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制衡，让人们专注于‘生存’。”
“那么，我们常常在道德上说的‘人与人之间不应当相互伤害’呢？”
“它本来就披着‘道德’的幌子。真到你死我活的时候，谁会在意这句话？”袁翎打断道，“人与人之间不是不能相互伤害，而是长久以来人们便考虑到，即便危机能天然地赋予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的自由，但这种所谓自由无法达到人们共同生存的最高价值，根本不符合人类的共同生存之价值。在这种情况下，‘不相互伤害’成为了一种不明文的‘法律’，事实上是摒弃‘相互危机’的明智之举。所以，这便是这次实验证实了其中一种观点——即便是‘末日’来临，也需要有一系列人与人之间的制度，当然，这种‘制度’不再是需要、也无法通过明文来规定，组成这一系列制度的律法是人类基于命运共存的最高价值、经过多次试错后的非本能反应。”
“你说的这些都是理论上的，”时甜竟然也开口了，“可是，从人类的角度来看，达到绝对的理性是不可能的。如果有人强行打破了这种摒弃‘相互危机’的平衡，那有谁能够去阻止或者限制呢？”
“当你的生存资格都遭受着重大威胁的时候，你不会冒袖手旁观的险。当然我也承认，大多数人对于哪些不涉及到自己的危险时都会本能地无动于衷，这也是躲避危险的一种方式。”
“那这样就出现一个悖论了，”时甜认真地看着袁翎，“‘制度’需要人们阻止哪些破坏共同利益价值的人，而没有受到迫切危害的人却对这个人的‘破坏’保持冷漠。最终的结果便是‘制度’被蚕食、人类逐渐失去了共同抵御末日危机的能力。”
袁翎沉思了一阵，摇了摇头道：“时甜说的很对……我承认，由于目前实验太少，我上面的分析更多的是在我自己的理论框架内衍生出来的，说是‘纸上谈兵’一点都不为过。要作进一步验证，可能我们还需要多进几次‘系统’。”
“系统正在清理阶段，”时甜面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，一面敲击着键盘一面说道，“希望这一次，袁教授和展博士能够贡献一些‘现实’的创意。”
澳门虽小，却也有大都市一般规模的下班高峰期，尤其是这种车水马龙蔓延到连接澳门半岛和氹仔岛的几座大桥上时，小小澳门仿佛挂上了曼妙的彩灯，和西斜的夕阳与天上的月亮相互映衬，别是一番美妙。
澳门也是一个很开放的地方，很多住在珠海的大陆人也来这里打工挣钱，他们几乎每天都会经过这座大桥，已经对堵车见怪不怪了，车里的人们大多都埋头玩着手机，也有少数人专注于车载屏幕上播出的格林披治大赛车信息。
一位扎着马尾辫、身穿套裙、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的女子坐在公交车的最后排，看着屏幕上循环播放的赛车信息似乎若有所思。不过很快，马尾女子便对赛车信息失去了兴趣，她低头摸出自己的手机正准备听听音乐，忽然看到手机提示收到一条信息：
“今晚7点，老地方，房间8302，带上‘HSW’。”
她眉头一皱，忙把手机屏幕盖在自己的胸口，环顾身边一圈，直到坐在旁边的男人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。这个男人看起来很高很瘦，皮肤黑黝黝的，手上抱着一个黄色的安全头盔，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，看起来是做工程建设的劳动工人，只是不同于一般的纯朴工人，这位高瘦男人此时猥琐地笑着，两个眼珠子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不停打量。
“靓女，”男人用生硬的国语问道，“你系……‘云上会’的？”
“你……”马尾女子微微一愣，继而冷冷地看着他。
“你工牌。”劳工男笑眯眯地指了指地上，马尾女子低头一看，只见一个褐色的钱包就在自己的脚下，她赶忙俯身捡起了钱包，不紧不慢地塞回自己的包里。
“靓女，你也都过关？回家还是上班啊？”劳工男又问道，身子不禁悄悄向马尾女子倾了过去，竟有一丝兴奋写在了脸上。
“不该打听的别打听。”女子平静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说道。
劳工男没有死心，他轻轻凑到女子身边，脏兮兮的右手放在她的腿上用力地揩了一道，马尾女子正要发作，忽然看见他慢慢地把手掌翻了过来——是马尾女子的工作证。
女子脸上一阵阴沉，正准备伸手夺回来，却见那劳工男把工作证快速地收到自己的口袋里。女子看着男人正要发作，却见他轻轻凑到自己耳边说道：“‘云上会’的规矩我懂……拿了工牌就走不了啦……嘿嘿，我虽然是打工的，但我有很多钱……靓女，怎么样？”
女子听罢，略微一沉思，竟“咯咯咯”地笑了起来，原本要夺回工作证的手停止了行动，含羞带笑、轻轻凑到他的耳边说道：“那跟我来？”
“有冇搞错啊！死人咸湿佬……冇眼睇！”正站在一旁抱着菜篮子的大妈愤懑不屑地嘟囔道，这位大妈似乎是听到了劳工男的话，回想起刚刚他说的“云上会”，又看到马尾女子的表情，立马向他们投去嫌弃的眼神。那女子瞥了一眼这位大妈，没有说话，而是抬了抬眼镜、顺了顺自己的马尾辫，然后毫不嫌弃地把头搁在劳工男的肩膀上，继续摆弄着手机。
车到站了，那位抱着菜篮子的大妈轻轻走了下车，不紧不慢地地往自己家走去。穿过一条小巷的时候，她看到一对中学生竟然在旁若无人地抱着。
大妈看着他们的动作，正想低头快步走过去，忽然脑子里又浮现车里那段的对话，猛地停下脚步，心里一阵不舒服，想了一想，还是转过身来，快步走到两个中学生背后，正想出言好好训斥他们一番，只是，她尚未开口，便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和肚子上传来一阵寒冷。她低头一看，自己的喉咙和肚子里各插着一把刀；她再抬头看时，两位中学生依旧热吻着，但二人的眼睛却冷冷地看着自己。
可怜的大妈，她连“救命”两个字的声音都来不及喊出便倒在了地上，刚买的蔬菜瓜果也散落一地。
同样倒在地上的，还有那位马尾女子，她的额头和胸口处各插了一把刀，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。不远处，劳工男一面摸着脖子、一面对着电话说道：
“是我……对，我进8302了……原本还愁着‘HSW’在哪，还好路上找到了……请放心，我会准时到位的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