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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七年。华东战场上,在一次战略转移中,有三个女兵掉队了……

周忆严给俞洁包扎磨烂了的双脚,完全忘了在庙门外放哨的高柿儿。听到争吵声,才想起高柿儿半天没动静了。天还没大亮,破庙四邻没人家,她跟谁拌嘴?她到门外去看,高柿儿像端枪似地端着用油布包着的小提琴,押着一个瘦男人和一头瘦驴走进山门。

高柿儿才剃了头,帽子显得大些,穿一身长过膝的军装。那外表,那神情,怎么也不像是个女孩子。

“你不老实,我拿电气炮崩了你!”小高虚张声势地拍了一下她的“电气炮”,那东西发出一阵又闷又哑的合声。

“长官,老总,”瘦男人又急又怕地说,“我实在是好庄户人!”

“庄户人看见我跑什么?”

“大五更天,你端着那家伙追谁谁不跑?”

小高指指瘦男人头上戴着的呢帽说:“洗脚盆似的,庄户人有戴这个的吗?”

那人赌咒发誓,说这帽子是他从联保主任的包袱里偷的。昨天保公所的人往滕县城逃跑,抓了他的官差,连人带驴送了他们几十里地,挨打受骂连顿饭也不管。半夜车误住,他借机跑出来,心里觉着太憋屈,随手从车上的包袱里抓了个物件揣进怀里,跑出老远才敢掏出来看,原来是个这!

“你说的我不信!”小高说,“跟我们上司令部去,查清楚再放你!”

“管,管。你查访去吧,谁不知咱二刘是老实庄户主!你们司令部在哪庄呢?”

“这是军事秘密,你跟着走吧。”小高说着就往大殿里走,“这驴反正闲着,顺便带上我们的病号。”

周忆严转身跟进了大殿,悄声说:“看样是个庄稼人,不是反动派。”

小高说:“我知道。”

周忆严说:“那你抓他干什么?”

“要使那条驴!”

“那也不能硬抓呀!”

“我不抓他早跑了!”

“群众纪律!”

“这敌占区的老百姓一点觉悟没有……”

“那就更得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!只能说服动员,不能强迫。”

“我先强迫,你后动员,不一样吗?要不俞洁怎么行军?”说着她就去收拾俞洁的背包,把被子拿出来往驴背上垫。周忆严端了一茶缸煮熟的南瓜,到院里对二刘说:“老乡,你跑了一夜,大概也饿了,先吃碗南瓜吧。咱新四军有政策,决不冤枉好人,你别害怕。”

二刘看看这个女兵挺和善,肚子也真饿了,一边道谢一边就接过茶缸,用手捏着吃起来。周忆严趁这机会跟他讲新四军出山来打国民党的意义,讲减租减息政策,然后说到要雇他的驴。只要把病号送到地方,照价给脚钱。二刘虽说心里踏实些了,也还不敢说不字。小高不管这些,已经把驴备好了。

俞洁把鞋子、换洗衣服塞进挎包。由小高扶着上了驴。小高在前牵着缰绳,忆严和二刘殿后,就顺着大路向南走。

这三个人掉队,像是命运和她们恶作剧。

总部的文工团,参加一个纵队的庆功大会,到各师轮流演《血泪仇》。前天才搭好台子,突然通知演出撤消了,要宣传队当晚跟随该师一同转移。在借的服装中,有一件褂子是从十里外一个村带来的。分队长周忆严就命令高柿儿和俞洁去送还,以为这时刚开午饭,相隔只十里地,决不会影响晚上行动。俞洁、高柿儿才走了半个时辰,又来了道紧急命令,叫部队立即出发,目的地是四十里外的燕子崖。周忆严把行军路线和通知,交给房东军属大爷就随队出发。俞洁和高柿儿送衣服回来,一见通知马上追赶。天黑到了燕子崖,只见周忆严一个人在村外等候。队伍在这里打了个尖,又继续前进了。团长告诉周忆严前进方向是滕县城东一带,要她带领俞洁、高柿儿随后赶到。临出发前,师首长在队前作了攻打滕县的战斗动员。既然要攻坚,当然一两天内不会离开滕县周围,滕县距燕子崖不过九十里地,加加劲一天就能赶到。所以团长还说,一方面要加紧追赶,另一方面也要适当照顾体力。都是女同志,俞洁新参军不久,小高还是个孩子,只要能安全到达就算完成任务,时间倒并不一定非卡在一天之内不可。

在燕子崖老乡家吃完饭刚交初更时分,俞洁两人已走了六十余里,忆严不好动员她们再接着走,决定宿营一夜。第二天一早下起雨来。上午精力足,路也还没湿透,速度还可以。到中午左右已走了三十余里,到了沂蒙山南麓。这里就听见了滕县方向闷雷似的炮声。三个人又是兴奋,又是着急,随便从干粮袋里抓点煎饼渣吃,就着山泉舀了缸子水喝,又继续赶路。

进入鲁南平原,路上的石头少了,脚下困难可多了。先是不断地滑倒,随着鞋上的泥越粘越重,走几步就粘上一大团,足有四五斤重,不甩掉迈不动腿,总甩就累得浑身酸疼。小河也多,蹚过一道又一道,刚穿上鞋又要脱。忆严和小高是有过锻炼的,索性把鞋洗净别在皮带上,赤着脚前进。俞洁试了试,不行,每走一步都被硌得一咧嘴,便用纱布条把鞋紧紧地绑在脚上。反正已经湿透了,过河也就不再脱呀穿的找麻烦。连跌带滚走了足有两三个钟头,回头一望,三个人都泄了气,他们喝水的山泉旁有棵小槐树,这时还枝枝权权看得很清楚。

又走了一个时辰,看看天黑了,雨还不停,再望身后的山还是那么近。忆严想天黑之后更不好走,都精疲力尽了,不如早些休息,明天一鼓作气赶上去。这一带是敌占区,贸然进村不安全,就投到路边这座破庙里来。

大殿地上燃着的木柴还没烧尽,不用说前边的部队在这儿烧饭来着。她们跪在地上吹了几口,借着火苗的光亮看看四面,见神案两边还扔着些烂谷草、断秫秸。周忆严就催着那两人续上柴火烤衣服,自己点了个草把,把整个大殿又巡视一遍,从神案上找到用日本钢盔盛着的煮南瓜,窗台上捡起个用碗片做的小油灯。她把油灯点着,钢盔放在火上又煮了一阵。三人靠着火堆用手抓着吃。个个吃得咂嘴舔唇,都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南瓜宴。吃完饭,身上也暖过来了,忆严派定放哨的班次,就叫她俩先睡。俞洁起身去睡觉,刚迈了一步,就叫了声哎呀,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,咧着嘴吸起凉气来。

忆严问:“你怎么啦?”

“我脚不知叫什么扎破了,痛得钻心。”

忆严赶紧扶她坐下,小高端过灯来照着给她脱鞋。等把鞋脱下来一看,那里是什么扎的!脚被雨水泡软了,她过河不脱鞋,灌进去的砂子把脚掌磨掉一层皮,露着粉红色的嫩肉,经过刚才这一休息,肿胀得像熟透的桃子。俞洁头一次看见自己的脚变成这样,吓得嘴唇哆嗦起来。

忆严说:“别害怕,会好的。”

她拿出自己的茶缸子,走到外边雨地里,找积水深的地方舀来半茶缸水,用自己的毛巾沾着,给她轻轻擦洗干净。扶她睡下去,又催着小高也躺下,自己便到门洞外放哨去了。

屋里的两个人小声吵起嘴来。

“你哭什么?人家战斗部队讲究轻伤不下火线,重伤不哭,你这连轻伤都算不上!”

“谁哭了,别冤枉人好吧!”

“你肩膀直颤动,干草都响了,还不承认!”

“我怕明天赶不上队伍,心里着急。”

“俺俩抬也把你抬了去,你急的哪门子?”

“我怕咱仁都赶不上!”

“现在急了,早可不听人劝呢!谁的服装不是在哪儿演从哪儿借?偏你这件就非带着走!”

“我不是为了演出质量嘛!”

“是看内容哩还是看衣裳哩?这又不是你那上海的剧团,专靠行头壮门面。”

俞洁内心里厌恶透了她在上海小剧团的生活,可又反对别人用鄙视的口气谈论那个团体。她认为说那样话的人是看不起她的艺术资历,否认她在艺术上的才能。可是跟小高有什么理好讲呢?这个当交通员出身的小姑娘,连内心世界也男孩子化了,而且是那种满身野性的山村男孩。她背过身去不再跟这小野孩争辩。

小高听听没有反响,也就没了吵嘴的兴致,翻个身打起呼来。俞洁一会儿也睡去,而且睡的很死,小高半夜起来去换岗她一点也不知道。

小高换岗时把她和俞洁争论的事汇报了,忆严批评了她几句。说俞洁在这种情况下能跟着走下来就很不错,对一个大城市来的新同志,能像战斗部队的战士那样要求吗?我们要尽量关心她照顾她,不是急着批评。她命令小高,在追赶部队的这一段时间,必须主动跟俞洁团结好,不要再老三老四地瞎放炮。

忆严觉着刚打个盹,天就亮了。她睁开眼,看见俞洁正冲着一双烂脚发愁,那脚肿得发亮了。忆严打开自己的背包,那里有一套团里演戏用的便衣,是她替服装组背的。还有一件旧衬衣,是她自己的。她把衬衣撕开,小心地把俞洁的脚包起来。俞洁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,就说:“可惜了。包得再仔细,在烂泥地里一走不也白费了?”忆严没吭声,暗自发愁,不知怎样让俞洁走完下一段路。冒险到村里找牲口去吗?几里之内看不见有村庄;背着她吗?几十里路程何时能赶到?从昨天半夜起炮声又停了,谁知道情况又有什么变化?

小高抓了这匹驴,虽说应当批评,却把三个人心中的愁云全吹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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