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湘雨移步,与那些哟着要见面不一样女子的一群酒客上了楼。走在前面的那位姑娘还有些唯唯诺诺,也不晓得将这些酒囊饭袋给领上楼去是对还是错。若是那几位儒士打扮的修士一个不痛快,提剑杀了这些人,届时楼主回来了,该会问罪何人?
不过开弓哪有回头箭,更别说这些要色不要命的好男儿郎,只要有姑娘瞧,各个是从容不迫,只怕稍后张望不见姑娘的神采,白来一趟。
“不瞒各位,共是四位姑娘。二楼一位,三楼一位,四楼一位。”
提剑开道的那修士笑道:“你这女子,怕是昨夜劳累了,这数都不会数了。二楼一位,三楼一位,四楼一位,那还有一位哩?”
西门湘雨也是觉得纳闷,不过这出头鸟他才是不出,只见那女子回首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说话的修士,并没有回话,眉眼之间竟有那么些许鄙夷不屑的意思。
弄云楼,二楼。
还不至二楼,西门湘雨就听了这么一句:“不错,不错。这一步棋走的极妙呐。”
西门湘雨身子清瘦,活泛的很,选了个视野好的地儿入座,刻意避开了随在身后的那两位姑娘,生怕稍后要钱,免得出丑。
二楼与一楼的布局一般,吃酒的人儿呈众星拱月的陈列,中间有一层红木搭建而起的戏台,珠帘垂洒而下,将这一小方圆围了个齐全。透过垂挂的珠帘可瞧见其中有一张案台,案台上有一壶清茶、或是清酒。南北各有一个蒲团,各盘膝而坐一人,南面的是一位儒士打扮的修士,一柄长剑横在案台一侧。这位叫人称为三师兄的修士,以手抚膺,手执一粒白子,掷地有声的落下后,问道:“白鹭姑娘,这一棋,可是没有半点余地了。”
名为白鹭的这位姑娘,脸色极其不好看,左右为难,扫了一眼棋盘,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,“这位钱道友,是白鹭败了。”
姓钱的这位修士,名为钱一两。
钱一两畅怀轻笑:“白鹭姑娘,下棋么,下不过我钱某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。毕竟这池鱼小辈也不曾见什么人能与我钱某人走上百十手,啧啧啧,白鹭姑娘已是女流之辈中的不错的棋手了。”
白鹭姑娘颔首,紧紧攥衣裳,没有下文。
“钱某人认为这世间有一行女子最是无情却又最是言而有信,那就是青楼女子。客人走的时候,只认钱财,从不谈交情,不过只要给到了钱财,能说出的事儿都能做到。相信这位白鹭姑娘应该还能记得当时与我钱某人承诺的事。”说至此处,钱某人扫视周遭,多了许多瞧热闹的酒客,他嬉笑一指看客,得意说道:“各位道友,各位远道而来的修士,至于白鹭姑娘怕是各位不能一睹容颜了。白鹭姑娘于棋道上败给了在下,今夜是要与我共赴云雨,怕是不能再与各位见面了。”
持剑的那位修士当即就是不乐意,张口说道:“什么他娘的狗屁道理,老子不远万里来此潦草山,搬山半仙不曾见面,难不成弄云楼的姑娘也见不得吗?”
从垂挂珠帘里传出轻飘飘的一句:“这位,是在与谁诉苦?”
“不行,白鹭姑娘哪怕败给了你,也要陪老子吃一杯酒。”
钱一两摇了摇头,嗤笑一声,遂云淡风轻的点出一指,轻点横在案台上的那柄剑。
这柄剑好是厉害,无风自动,瞬息而出珠帘。
来去自如。
待这一柄剑再横回案台的时候,出言不逊的那位持剑修士已然是一命呜呼。
好个杀伐决断的钱一两,只不过是轻点一指,那苦命的修士就已人间除名,视人命如草芥,莫过于此。倒地的那位修士才是冤屈,不过是想要见白鹭姑娘一面罢了,这是人之常情,就叫人给杀了,且是一不留神间。
持剑的修士叫一位横剑的修士,一剑了了。
俱是修士,俱是使剑。
这就是修行。
满座哗然,胆识小了一些的生人,已是下楼去,有自知之明,这等时候,莫要在这是非地,毕竟,天大地大,狗命最大。西门湘雨悄悄的眯起了眼,不动神色的斜视珠帘里的那位钱一两,那一位不以为然的将剑给推在一旁,酒盏举起,冲着对面那位白鹭姑娘努了努嘴,示意倒上一盏。白鹭姑娘脸色煞白,估摸着也是叫这随意杀人的钱一两给吓到了,俯首帖耳,给钱一两续了一杯。
谁知,钱一两一把揽过白鹭姑娘的藕臂,将她软绵轻巧的身子给按在了怀中,颇具玩味的说道:“白鹭姑娘,莫怕。钱某人寻常时候才是不杀人哩,只是在下是一位读书人,最听不得一些污言垢语,那厮出口粗鄙,一时觉得聒噪,就给杀了。”
白鹭此间好似一条江畔无家可归的花斑猫,天有雨,跑也不是,留也不是,处境堪危,她脆生生的点了点头:“知道。”
“脱罢。”
“甚?”
钱一两舔了舔上嘴,打量一番白鹭姑娘:“改主意了,在这珠帘下共赴云雨才是有趣。白鹭姑娘,你觉得呢,人生天地间,不就求个潇洒自如么,众目睽睽下岂不是人间极意,极乐,极潇洒。”
这么一句后,满座的酒客齐欢颜,有那么几位不知廉耻的看客这会儿附和道:“不错,此乃真君子也,杀人不眨眼,又乐善好施,吾辈钦佩呐。”
钱一两闻言,抿嘴点了点头,“多谢。”
白鹭脸色青红一片,叫这黄花大闺女于大庭广众之下脱干净了衣裳,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呐,她轻声细语且带请求语气的问道:“钱公子,是白鹭不自量力,还望公子不要见怪。今后,若是想要下棋了,白鹭可日夜相陪。”
钱一两的脸色转冷,竟是一甩袖袍将白鹭给摔倒,“笑话,笑话,真是天大的笑话。小小白鹭,还真当钱某人在乎你这一介寻常女子么,与你下棋已然是你今生莫大的荣幸,你以为你棋艺了得了,在我瞧来还不过我三岁时候的棋技。”
白鹭跪地恳求,“钱公子,钱公子。”
钱一两则是不瞧她,端盏,回道:“要么你脱,要么各位一起脱。”
人间清流,这些酒客可还真是一股人间清流,估摸着当年她娘改嫁的时候都不曾这般有精气神,就连早先胆子小的修士也悄摸的再登二楼,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蠢蠢欲动。
隔岸观火,大抵就是这么一副模样罢。
一旁叹息的女子摇头苦望珠帘里的那位白鹭,百感交集,全写在了脸上,就好似瞧见了曾经或日后的自己,五味杂陈。
就在这时,西门湘雨身旁凑来了一位衣衫褴褛,脸黑如炭的老者,一身道袍七八个补丁,全是裤裆那一片。老者左右摇晃的往珠帘里瞧去,口中念念有词,“极乐宗的小辈怎生是这么一副模样,世道中落呐,九天十地堪忧唷。早知今日,当年就该将极乐宗那狗日的祖坟全给刨了。造化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,这狗日的宗门底蕴养了些这么个玩意,委实浪费。”
西门湘雨听了这话,暗自咋舌,不曾想这弄云楼里还能寻到这等“深明大义”的前辈,正要开口招呼的时候,只听老者呼道:“他娘的,花样不少,比老子当年玩的还要野上不少。也不晓得这极乐宗的小辈可知晓这弄云楼的楼主是何人,怕是此事过后,极乐宗都要遭殃喽。”
西么湘雨递过去一盏酒水,“前辈,弄云楼的楼主是何许人也?”
老者好孤傲的性子,并不搭理西门湘雨,只是瞥了一眼。
西门湘雨错愕,不过瞧见了这老者一撩发梢,就知晓了其中意味,于是乎,改口道:“这位一表人才、风流倜傥、玉树临风的道友,弄云楼的楼主是何许人也,可否与小辈说上一说。”
只见,老者立马喜笑颜开,冲着西门湘雨点了点头,“小辈,很上道儿呐。”
西门湘雨心头一阵鄙夷,回道:“哪里。哪里。前辈谬赞了。”
“小辈,瞧你年纪不大,不过十六七,你要问这弄云楼的楼主作甚?”
西门湘雨腼腆一笑:“喜欢。”
老者一愣,转过身子好生的打量了西门湘雨,“你喜欢那女子?”
西门湘雨汗颜,苦笑摇了摇头,回道:“弄云楼里那四个字,晚辈喜欢。”
“哪四个字?”
“不记悲喜。”
“不记悲喜阿,这四个字我晓得,是当年那位女子请潦草山上那位搬山半仙写的,有些年头了。”
西门湘雨点头称是,暗自嘀咕:“弄云楼的这位楼主人脉颇好呐,搬山半仙都可请得动。”
“前辈,那这白鹭姑娘怎生还这般为难。”西门湘雨指着珠帘里瘫软无力、倒地不起的白鹭姑娘,悄摸的问道。老者闻言,啼笑皆非,悠悠说道:“那女子也不晓得是怎生一回事,就连老夫也不曾瞧过几眼,已是好多年不曾瞧见了。指不定都忘了潦草山下还有一处弄云楼喽。当下,这姑娘怕是难逃此劫了,除非潦草山上那搬山半仙下山搭救了,只是那一位从不出手,是个凉薄的主儿。苦命的女子,若是老子有些本事就好了,一定持剑上去,将那狗日的极乐宗小辈给一杀了之。”
西门湘雨给老者续了一盏。
垂挂珠帘里的那位极乐宗钱一两好似消磨了不少的性子,再悠闲不得,斜卧在蒲团上,斜视那白鹭姑娘,口出畜生话:“闻来还是处子幽香,此番潦草山一行,不亏了。”
白鹭姑娘,一言不发,眉眼里却扫向了那柄横在案台上的剑。
那一袭白衣小辈于这一世是要踏平这一座天下的不仁不义,当下就是不仁不义,欺辱女子是大不仁、大不义,怎能视而不见。
况且。
况且那要踏平这一座天下的白衣小辈囊中羞涩,还没钱财去付酒钱。
西门湘雨唾弃一口,不过仍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,只见他屏息定睛珠帘里的那一盘已成死局的棋,逐渐,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一丝微妙的弧度。
西门湘雨是一位被称为有三分才气,七分潦泼的性子。当年,鸿蒙将他搭救于三教九流那几位仙人手中,遣在池鱼洲第九十六座山后的草棚里读书十百年。试问,这些岁月,西门湘雨当真能安稳读书么?自然是不能,不过那偌大的草棚除了随处可见的书卷,其余的是空无一物。起初,西门湘雨还读的进去一些书卷,日出阅书,日落而息,全然是读书人的作息,不过几年之后,他娘的,半点趣味都无。随后,在草棚后的一处竹林里取了一根黄竹,坐江垂钓,在垂钓的时候读书,一钓就是数年,他娘的,无趣,就好比撒尿的时候有些顺畅,至于那一哆嗦之后,索然无味。
之后许多年,西门湘雨习惯了这个寂寥的草棚。
其实,也就是瞧见了一些有意思的书卷而已。
打那些枯燥无味的古籍翻过之后,压在下面的书卷有意思了起来。五花八门,好似鸿蒙大人将这一坐天下可读的书都给誊了一卷交给了西门先生。书卷涉猎极广,不论是天文、地理、诗词、歌赋,或是琴、棋、书、画,一应俱全。且这些书卷都是世间罕见的孤本,恐怕那狗日的三教九流都取不出的这样的底蕴来。
例如,当年俗世流传的那一本西门自传,与西门相关,西门湘雨读的极仔细。世俗中的那一卷,西门湘雨读过,记得清楚,一些招式与手法都深藏在心。只是再读鸿蒙送来的这一本西门自传的时候,却有察觉别有一番意味,虽然那几位女子都是一般,只是书卷中的那位西门先生却与先前的那一本大相庭径。西门湘雨从中学到了许多的道理,多半是些“鸳鸯”的学问,好比,女子“当年不肯嫁春风,无端却被秋风误”的辛酸,以及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”的腔调。其中最叫沈湘雨着迷的是书本那位西门先生的豁达与潇洒。看似放荡不羁,却取舍有度;看似玩物丧志,却经商有道。
这一卷西门自传不过小道尔。
谈及当下垂挂珠帘里的那一盘已成死局的棋,怕是世人都难以解开。
西门湘雨何许人也,过目不忘。
当年有一卷奇书,全篇说的都是这下棋的学问,那位名为姜流儿的写书人委实了得,对于一盘棋之中的“死”与“活”阐述的极其到位。哪怕是不懂下棋的西门湘雨都学会了七八分。姜流儿于书卷里写道:“纵横天地十九线,三百六十有一点。一线一点方寸间,绝渡逢舟是为棋。”西门湘雨的理解为,“下棋么,循规蹈矩还叫什么下棋,都说人生如棋,可又有谁的一生可寻循规蹈矩,若是循规蹈矩的一辈子,那也太无趣了。”西门湘雨这奇才就凭这一点,会意当年姜流儿,领悟到这么一句,“固步自封里探寸,学则不固中盘根。”
故而,当下这一盘棋,小道尔。
【未完待续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