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夕阳从西北方落下,刚好照到了后山的无极阁中。周围一切静悄悄,阳光从纱窗中漏下,韩熙载夜宴图上点缀着参差的亮点。白辰胤天走进去的时候,画屏后的女子却正坐在椅上,独自小酌。
“白天?”叶雨璃惊讶起身,将酒杯藏在背后。
白辰胤天轻笑着,提起那只酒壶,“泠香露?”
女子腼腆笑道,“听风大人刚来过,我只是偷着喝两杯,这也被你逮住了。”
白辰胤天放下剑,给自己斟了一杯,举杯向她庆贺道,“雨璃,恭喜你终于大仇得报,半生夙愿得以实现。”
女子莞尔一笑,也给自己斟满了酒,与他碰杯,痛快地一饮而尽。
她的脸上微微带着红晕,放下酒杯,轻轻靠在桌沿,“从我三岁被救下,如今,已经二十一年了,墨如海那个老贼终于死了……只可惜,娘亲先走一步,没能等到我和小落在她身前尽孝,唤她一声’娘’……”
说着,她的眼眸中露出了丝丝遗憾,“娘亲这一生,大起大落,辗转几道,可惜终究被墨如海蒙蔽双眼,至死都不知道是他杀了自己的夫君,使自己家破人亡……”
“你又怎确信,她一无所知?”
女子疑惑地看向他,却只看见了他眼里的冰冷。
白辰胤天拂了拂袖,给自己斟着酒,“想当年,江湖中谁人不知,聚贤山庄的墨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从土匪手中救下了一名女子。后来,这女子本想以身相许,可他却醉心于争夺庄主之位,嫌弃那女子的出身。这女子便嫁给了他的义兄,叶峰,而没想到的是,最后竟是叶峰继承了庄主之位。到头来,这墨公子人财两空。”
说着,他格外冷漠而平静地望向远方,举杯饮下了这口泠香露,“想要灭掉叶家,却又不得不遮遮掩掩,借暗夜组织之手。江湖之大,除了这位墨公子,还能有谁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,叶雨璃单薄的身躯却顷刻间摇摇欲坠,她艰难地扶着桌子,双眼瞪大,面色刷白,声音里却全是凄婉的颤音,“你说娘亲,她,她都知道?……”
她颤抖地扶住白辰胤天,眼里悲伤又哀痛,忧郁又委屈,眼泪像散落在人间的玉珠般颗颗落下,“为什么,如果她早就知道了,为什么还要嫁给墨如海,为什么还要生下墨琴……为什么,为什么!!……”
她近乎与疯狂地摇着白辰胤天,“为什么同样是娘的女儿,墨琴她就能嫁给你,而我什么也没有!……如果不是她,我怎会嫁给白辰星魂,会沦落到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!!……”
女子死死地盯着他,无尽的泪水从眼中决然地流下,眼神里竟空洞得十分可怕。
白辰胤天搀扶住她,只觉她口中所言的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,都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,一刀一刀地,仿佛要将他凌迟至死。
他忍不住用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,眼神也因她悲恸的质问变得极其悲悯而怜爱起来。
他轻声安慰道,用从未有过的最最温柔的语气,“雨璃,一切都过去了,墨琴已经死了,那些害过你的人都已经死了。从今往后,没有人能再欺负你……”
说着,他轻轻扶住她的双臂,声音里也带着轻微的颤抖,“此生,我欠了你太多,待来世,我定好生还你。”
女子的泪水从未断过,红红的眼眶中那一双清丽的瞳子,却始终如痴如狂地凝望着他。
申时的斜阳默默洒下,她刚好背对着窗户,金色的光晕照进屋内,勾勒出了她的身影,仿佛让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神秘而飘渺的金边。
晚风阵阵吹进屋内,扰动了窗棂边摆放的花草,珠帘也跟着簌簌响动。
白辰胤天望着她日渐单薄的身躯,微微皱眉,关好了窗户。
他将她扶到床塌边躺下,默默地坐在一旁守着,生怕下一阵微风,便能吹散她那缕气若游丝的魂魄。
女子静静地靠在软枕之上望着他,看着看着,不禁向他笑出了一个如初般静美的梨涡。她微醺后的香汗沁湿了鬓间的青丝,一屡一屡垂在脸庞,显得依旧那么温婉动人。
“白天……”她心中轻声低喃他的名字,只觉一切都静美得恍如梦境……
在他身侧,醉酒的困意袭来,她带着笑容渐渐睡去——
“大少主,不好了!”
空尘山的探子急匆匆来报,此时醴泉堂内,大少主白辰星魂正率领众人召集会议。
白辰星魂高高地站在台阶之上,严肃地问道,“何事慌张?”
“回大少主,天主刚在回来的路上被官府的人扣走了,说是空尘山勾结土匪,意图谋反……”
“荒唐!”白辰星魂呵斥道,“我们空尘山向来在武林中惩奸除恶,维护正义,何来勾结谋反一说。官府的人颠倒黑白,欺人太甚,我们今晚就去劫狱,将天主救出来!”
谢大人却进言道,“大少主,若我们此刻前去劫狱,那便坐实了勾结土匪的罪名,我空尘山百年清誉,恐怕将毁于一旦啊!”
皇甫大人亦附议道,“谢大人此话不无道理,我们应想办法让天主清清白白地出来。只不过,若是有人存心故意栽赃陷害,想必早就与那官府沆瀣一气,我们空尘山与官府向来毫无来往,如今去求人,怕别人早有算盘,不会通融啊……”
谢大人点点头,“我倒有一提议,聚贤山庄的墨老爷与天主是旧识,此人弃武从文,向来在官场中打成一片。若我们去求他,他应该有所办法。”
此时,白辰胤天站了出来,向堂上之人作揖道,“我愿立即前去聚贤山庄求援,还望大哥准允!”
一旁的叶雨璃也不自觉为伯父捏了把汗。当天,谢大人和白辰胤天去后,她便一直心中惴惴不安,焦急地等候在他的纯阳宫外。
直到夜色已深,露浓霜重,白辰胤天才带着人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。
叶雨璃挡在他的门口,迫不及待地问道,“如何,他们可答应为伯父向官府游说一二?”
白辰胤天的神色却有些失落,他摇摇头,“他们说自从聚贤山庄弃武从文后,便不愿再沾染武林之事。”
“可……可是伯父与他不是故交吗?”
“江湖中风云莫测,都这么多年过去了,人心是会变的。”白辰胤天认真地看着她,如今,正是弱冠之年的他,面庞虽还有些稚嫩,但眉宇间却颇有几分成年男子的英气。
叶雨璃望着他,“与其求人,我们不如以重金向官府作保,请他们通融通融?”
“我们下山之时已去过衙门了。”白辰胤天叹了口气,眉头深深紧缩着,“可无论多少黄金白银,他们都不肯松口。据线人来报,此番陷害父亲入狱的,正是南溟的周家庄。我们两派历来争夺已久,积怨颇深,他们应是已打通了朝廷高官,做足了万全的准备,要的就是将空尘山置于死地。如今,不劫狱,救不出父亲,而劫狱却保不了空尘山的清誉。”
“那……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
白辰胤天轻轻扶住她,“雨璃,你先回去休息吧,我还要去找大哥商量一番。”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回到了自己的住所。
这几日以来,空尘山的众人都在为天主之事奔波行走,无不在掌事的官员和狱长那里四处通融、打点,然而,这一切都始终徒劳无功。掌管此案的官员一口咬定空尘山的白无涯勾结土匪,还列出了天衣无缝的人证和物证。
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,醴泉堂来了一名聚贤山庄的使者。那为使者带来一封书信,白辰星魂打开来看了过后十分欣喜,他转而将信递给了白辰胤天。
但白辰胤天看到信的一瞬间,却露出了极其震惊的神色。
白辰星魂道,“聚贤山庄来信说,经过这几日的调查,掌管天主此案的官员的上级,正是墨庄主的挚友,墨庄主有信心能帮我们将天主救出来。”
谢大人和皇甫大人拧巴多日的愁眉终于舒展开来,亦跟着十分欣喜道,“上次不是还说不愿沾染武林中事吗,看来他们还是不会见死不救啊。”
白辰星魂看了一眼白辰胤天,不顾他冰冷绝望的眼神,向众人解释道,“他们是不愿沾染武林中事,只不过胤天那日前往聚贤山庄,恰好被庄主的小女儿看见。庄主来信说,他的小女儿对胤天一见钟情,自那日起便茶饭不思,寝食难安,郁郁几日,已然病倒了。墨老庄主没有办法,只能依了她,问我们空尘山若是愿与聚贤山庄结秦晋之好,便会出手援救天主。”
他的话音一落,叶雨璃踉跄地退了一步,她震惊地看向白辰胤天,但他低垂的侧脸上,却看不见任何的情绪。
叶雨璃自知此地没有自己说话的份,但还是不忍上前请求道,“大少主,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
白辰星魂摇摇头,“这已经过去好几日了,空尘山能出的钱,能想的办法都已用尽。天主在里面多呆一分,便多有一分危险,谁也说不清周家庄的人会不会不等官府行动,便暗中毒害天主。”
说着,他看向白辰胤天,“聚贤山庄的墨庄主本就与家父是旧相识,聚贤山庄也算是中原大户,无论在江湖中还是官场中都威名远扬。此次空尘山若能与之结为秦晋之好,互补二者之短,以后我空尘山无论是在江湖武林还是朝廷官场,都将游刃有余,此乃机不可失的良计。胤天,你意下如何?”
叶雨璃紧张地看着白辰胤天,此刻,屋里一片鸦雀无声,她的心扑通、扑通地跳着,每一下都十分清晰地回响在耳边。她攥着拳头,直到手心里沁出了汗水,眼眶中布满了血丝。
白辰胤天沉默良久,他紧紧地抓住剑柄,仿佛柄上的雕痕深深陷入自己掌中的肉里,一点都不使他觉得疼痛。
“……好,我答应。”
最终,他的口中还是吐出了众人所期盼的那句话。
而叶雨璃呆呆地看着他,一时之间竟晕了过去。